经济观察报:有一种说法,学科变得越来越技术化。 张伟平:数学本身无所谓技术化。因为在数学里,还是需要新的想法。当然如果技术不强,在数学里也做不到很前沿。另外,你要有效地提出一个好的问题然后自己去做,问题的提出也很重要。 数学本身基本功也很重要,该算什么东西要会算,也很讲究技术,但在整个方向中,思想是最重要的。 数学没有困境,可以一直往前走。早先有一种困境,就是逻辑上的困境,逻辑上要打造完美的和谐。但现在很多有名的数学家说,你可以把逻辑看成时间的函数,在时间里你严格地往前走。数学像是一门自给自足向前走的学科。 经济观察报:很多数学家说,他们在公式里发现一种简洁的美。 张伟平:这种美经常看到,把不相关的东西联系在一起,感觉非常漂亮。国外很多数学家都是有钱人的孩子,不愁生活,就是被数学吸引住了。 经济观察报:现在怎么评价华罗庚在20世纪数学界的贡献呢? 张伟平:华罗庚的数论我不是很熟。华罗庚的专业做得特别好,他专门做别人做不动的东西。那时他做的概念无人能敌,大家都很佩服他。他到美国的时间很短,算功特别好,大家都算不出来,他能算出来。陈先生算功也挺好,老一辈人计算功夫都很好。但陈先生更大的特点是能有一个很新的想法,可以引入一个很新的概念,启发整个领域的发展。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。华罗庚和陈先生都是历史性人物。 经济观察报:你们这一代中会出现历史性的人物吗? 张伟平:国内现在不好讲,国外很多华人已经在国际上很有地位了,像田刚、刘克峰,在国外都是很受尊敬的数学家,在他们的领域都处于很前沿的地位。丘成桐地位更高一些。 经济观察报:你这代人跟更老一代的数学家相比,你们的优势在什么地方? 张伟平:跟最好的不能比。但是总体而言,我们比年纪大的人更放松一些。国内比我们年纪大的,比如一些六十几岁的院士,方向比我们更专一;比我们更年轻一点的,眼界更开阔。越是年轻,受到的束缚越少,在更广的领域对数学有更深了解。而老一辈的数学家会在一个方向走得很深,像陈景润。 经济观察报:性格对数学研究影响大吗? 张伟平:当然很大,有时候你研究的数学会影响你的性格。 经济观察报:你的性格和数学之间怎么相互影响? 张伟平:我这个人比较懒散,不喜欢做很硬的东西,所以往往不能深入。数学要做好的话,在宽广的同时要深入。我想这大概跟国内的环境也有关系,缺少这样的毅力。 经济观察报:丘成桐先生讲,国内教育还是思维本身有巨大问题。 张伟平:也不是问题,因为现在国内教育,还是受传统的影响,就是说读书的功利性比较强,我们都受影响。在国外,一旦选择做学问,都是全身心投入,不想其他事情,没有那些功利心会更好一点。 现在我们当教授,有各种评比,不但要评比学问,你带的学生也要比一比,比来比去大家会受影响。 经济观察报:现在年轻学生的功利心比你们是多了还是少了? 张伟平:我想只有多不会少,他们现在就业竞争更厉害。我自己的学生如果特别好的话,我还是送到国外去,当然我希望他们能回来。有时候我就专门招那些英语不好的,这样他们就不会老是想着出国了。 经济观察报:刚才你也讲现在中国数学还是落后一大步,原因是什么? 张伟平:我觉得原因还是国内在高端做数学的比较少。国内做数学的人很多,但能进入前沿的比较少。如果还说是受“文化大革命”影响,那现在改革开放也很多年了。数学,不是想提高一下就能提高,这跟有些体育运动不太一样,跟奥运会拿金牌不一样。你发表一篇文章,里面必须有一种东西是以前没有的,是新的,否则不能发表,所以很难。很多学生,或者老师,为了出文章,很多小改进和小想法就拿出去发表,凑文章数。这样会完全影响你思考的深入和进一步的发现。正如我刚才说的,在国内长时间深入思考问题的人比较少。 经济观察报:中国是数学大国,数学强国是谁? 张伟平:美国、法国。俄罗斯受经济影响稍微差一点,但一直有很好的传统。日本也很强。 经济观察报:俄罗斯是怎么保持数学强国地位的? 张伟平:俄罗斯有一个传统,知识分子地位特别高,即使经济很不发达的时候,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还是很高。中国不同。当然,民国时候的西南联大教授,或者之前的清华大学教授等地位都很高,陈先生刚到清华大学的时候,研究生还没念,仅仅是一个助教,拿八块工资,吃饭还给补助。 经济观察报:你有没有想过,自己最终能够在这个领域达到什么位置? 张伟平:我不想这个,想了也没用。你要有这方面很大追求的话,还不如在国外待着。我从小就是这样,好像没什么特别大的想法。有一天忽然想当院士,申请一下,结果就当了。 经济观察报:而且很年轻就当了。 张伟平:对,但也有更年轻的。 经济观察报:现在想想陈先生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? 张伟平:他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把我放到海外去。 经济观察报:法国的经历对你的影响很大? 张伟平:当然影响很大。在法国真正能进入状态,事都不想,就是做学问。这是纯粹的学问状态。年轻时有这样一段经历是很宝贵的,什么事情都不想,只想数学。 经济观察报:他的个人品质和思维方式对你的影响呢? 张伟平:就是言传身教,这很重要。 我是复旦毕业的,所以复旦很希望我回去。洪家兴院士很想不通,他说你一个上海人怎么在天津待那么长时间。最后他总结出一点,都是因为陈先生的人格魅力。而且陈先生的魅力整个数学界都是公认的。在数学界,那些数学家都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人,都是在很难的问题上做出了别人做不到想不到的成就,自我感觉很好。但这些大数学家对陈先生都是交口称赞。 经济观察报:全世界范围内,还有哪些数学家你特别欣赏? 张伟平:太多了。很多数学家把自己交给数学,完全是献身进去。像我那个导师别缪斯,他从法国很好的学校毕业,很年轻就在公司里做了很高职位。后来他说整天朝九晚五的工作太枯燥、太机械化了,要从事科学研究。科学研究中,他觉得数学最简单,用的东西最少,他就做数学。数学中他选了概率,最后他概率已经做得很好了,突然有一天碰到人做几何,他觉得做几何更漂亮,他就开始喜欢几何了。 经济观察报:我不知道你是否赞成科学家对于很多公共事务的发言,像丘成桐对教育体制的抨击。 张伟平:他这种地位可以,但是一般人做没有半点意义。我想他以前也不这样,现在60岁了,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这个。他愿意,也需要这样的人,因为在外面可以讲,不受限制随便讲。他的有些观点是对的,但不一定符合中国国情。 经济观察报:中国传统的数学思想对你有影响吗? 张伟平:中国没什么传统数学思想。中国古代的计算,是为了使用目的,皇帝喜欢什么就做什么。纯数学受西方的影响比较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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