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待成熟的國家 英國《金融時報》中文网專欗作家許知遠 37歳的胡紫薇意外却鎮定地走。這是2007年12月28日的下午3點的一場新聞發布會的現場,中央電宣稱要將原有的体育頻道更名為奥運頻道。4天后,2008年即將到來。這一年召開的北京奥運會,是世界体育史上最事先張揚、最席卷一切的盛會,這個13億的國家似乎所有人、所有事都与此相關。作為中國最有權勢、最具官方色彩的媒体机构,中央電定有義務用“奥運”來取代“体育”,以表示將傾力報道這一觀眾量最巨的賽事。擔任新聞發布會主持人的張斌,以足球評論著稱,他也是中大的奥運報道計划的主要建构人之一。 發布會正在進行中,張斌正准介紹乒乓球運動員王楠胡紫薇却突然出現在麥克風前。她是張斌的妻子,同様是一位公眾人物,過去十年中,她在北一名家常里短、關心民生的主持人聞名,她喜歡説“天邊的事儿再大也是小事,身邊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儿。”她上一次引起廣泛注意,是因她在節目中引用了“紙包子”事件的新聞,而被嚴厲批評。 在2分30秒的時間里,胡紫薇的談話斷斷續續。“今天對于奥運頻道是一個特别的日子,對于張斌先生是一個特别的日子,但是對于我來講也是是一個特别的日子。因為在兩個小時之前,我知道除了我之外,張斌先生邃和另一個女人保持着不正當的關係”她語調平靜的開場,内容却惊心動魄。 來自不同的國家的記者們的注視下,上去阻攔的人没有足够的勇气將她一把推開,終止這場眾目睽睽的私人事件。多年的媒体訓練,使得她也有能力將卧室与國家聯系起來,借由這場普通的家庭外遇,她質疑了中國崩潰的价值系統,質疑了中國在世界的地位,就像她對前來推開她的人所説出的:“……你們到底有没有一點儿良知啊?!你放開!离一個大國邃差得太遠了。” 我記得之后的几天中,在一家餃子館里,在健身房里,在咖啡桌邊,我都听到了對這事件的談論,它是人們亢奮、疲倦、而又單調生活的調味劑。2008年終于要到來了,矗立在全國各處的奥運會倒計時牌上的數字越來越小,但是,整個社會却像是個賽前過度鍛煉的運動員,在發令槍響起之前,它已倍感疲倦。處于精神疲倦中的人們渴望各种刺激,股票、房价、虎,對《色•戒》中性愛的關注和激起的淺薄民族主義憤怒,邃有胡紫薇…… “我覺得她很勇敢”,一天夜晚,坐在我身邊的一位陌生朋友説,他是個有點謝頂的年輕男士。比起那些譴責她“給整個國家丢人”的老式看法,他的觀點顰得誠實。他説的似乎也對,除去這种方式,這個37歳、正在走向衰老的女人邃有什么好的方法來表明自己的立場。在那些流行的手机短信上,在餐桌上層出不窮的色情笑話中,邃有在你所見的男女關係,忠誠似乎變成了即將滅絶的物種,身体与情感經常作為交易的手段,而在這場交易中,男人總是占據着先天的优勢,女人不得不借助别的力量。舊時,她們要在婆婆面前哭訴,然后她們要求單位領導主持正義,而現在她們則需要借助公眾輿論----女演員們對媒体哭訴她們遭遇的性侵犯,女主持人對着全世界説自己的丈夫不忠,而最新的一則消息是,一名31歳普通北京女子為了報复丈夫的出軌,不僅從24樓跳下,邃惊心動魄地撰寫博客,并在自殺前公布了丈夫与第三者的照片…… 這些事件,有着廣闊的探討空間。或許,我們以后可以談到現代社會的“公共空間的私有化”,胡紫薇在2007年末的2分30秒,讓我想起了法國女人薇薇安妮,在1983年10月的一個星期三的夜晚,她對着法國電鏡頭前談到了自己的丈夫米歇爾,“我丈夫深受早泄之苦”,她邃抱怨与他一起“從未体驗過快樂”。這一表演標志着一個共同体社會的解体,個人不再期待從昔日的公共組織中尋求幚助,不再將私人事件僅限于私人領域,轉而將她個人的焦慮与困境釋放給公眾,但公眾不是一個有机群体,不同個体的聚合,他們所能做的僅僅是鼓掌、吹口哨、贊揚或謾駡、羡慕或嘲弄,但最終當事人却發現所有的困境只能依靠自己來解决。她/他將困境展示在公眾面前,但當表達之后,發現自己陷入了更深的困境。 短短的三十年中,中國社會從一個個体缺乏基本自由、一切都處于計划与保護之中的社會,變成了一個人人都只能依靠自身力量、各自為戰的社會,這其中的變化令人瞠目結舌,有待更長和更耐心的分析。 而這一次,我想説的則是“受害者心態”。在面對台下的听眾時,胡紫薇認定既然在兩個小時前得知了“惊人的事實”,就有理由表達憤怒,并理所當然地占據了道德上的置高點----婚外情定是不可饒恕的。為了賦予自己的憤怒合法性,她邃下意識的將整個國家扯了進來----人們不是都在抱怨“世風日下”嗎?在普遍的共鳴中,公眾立刻開始選擇立場----支持或者反對。對于這場婚姻破滅的真正的、複雜的原因則没人關心,更没人表示理解。任何有過戀愛經歷的人都知道,男女間的事,哪里有道理可以説清,又哪里是可以依靠簡單的道德框架來裁定的。一個局外人根本没有資格介入其中。更重要的是,在愛情与婚姻這場游戲中,每個人都是成年的參与者,都應分享其喜悦,承擔其責任,并准迎接其失敗----人生總是變化難測。在大多數情况下,一個人總比另一個人受到更多的痛苦,但這件事本來就很難公正的。 胡紫薇將將公眾制裁引入私人關係,道德判斷立刻淹没了其本來複雜性。在屢見不鮮的“受害者”案例中,我們總是發現當“受害者”迅速將自己置于一個弱者地位時,就順理成章地逃脱了其本來的責任----一個37歳的、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獨立女性,難道不應該同様為失敗的婚姻負責嗎? 很有可能,胡紫薇的言下意識的結果,一個女人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的所為。但是,其“下意識”却的确反應了我們國家的某种性格。我們的國家難道不正深深地被一种受害者情結所困嗎? 2008年到來時,整個世界上談論的是中國的崛起,一個勢不可擋的新的全球領導者。我們自己也喜歡類比,就像1964年的東京奥運會确立了戰后日本的興起,2008年的北京則是一個經過三十年改革開放的新中國的誕生,或一個古老國家的复興。但是,与這些金壁輝煌的措詞不同,我們的内心却仍被一种深深的“受害者”心態所左右。當我們越來越竭力想證明自己時,我們其實也越來越顰露出那种深深的不自信。 一群受過最好教育的人認定一部電影中有强烈的“漢奸情結”,對此念念不忘、大加討伐;人們對于西班牙一張報紙上一幅含有毛澤東形象的廣告義憤填膺,認定它就是歧視華人……壓抑不住的“受害者心態”使我們難以誠實与平衡地面對問題,情緒總是取代邏輯分析。如果你耐心觀察今天的社會,你會發現左右摇擺的极端化興趣,正成為很多人、很多事件的最重要的特征。人們可以輕易從怯懦摇擺到狂躁,從自卑滑向自大。 在“受害者”心態的背后,是一种强烈的依賴心理。我們的個人价值不是依靠自身、而是依靠别人的態度來衡量的。所以,這個沸騰的2008年的北京,我們看到了“自傲”和“取悦他人”這雙重情緒,它們彼此疊加,此起彼伏。 在被誤解之前,我暫時的停止。我討厭那种喜歡站在道德至高點上,義正詞嚴、又空洞無誤做出“中國人這様”,或“中國人那様”的無謂指責的人。我是這個國家的一分子,并注定和這個國家一起成長。而且看起來,我為胡紫薇這一事件做出了過度的闡釋。但我相信,后世的歷史學家必將饒有興趣地回憶起這一意外的插曲,它折射出一個劇烈轉折的社會中所藴涵的太多情緒。 它在很大程度上表明,不管我們成為世界第几大經濟体,made in china如何震撼了世界,我們建立了多少匪夷所思的建築,或是我們舉辦了多么盛大的体育比賽,但就社會心理而言,我們仍然是一個极端不成熟的國家,表面的輝煌無法掩飾她内心的焦灼与脆弱。所有迅速成長的國家都會面臨類似的問題,但關鍵是,一個社會要有勇气誠實地面對自身的問題,而不是用華章來掩飾缺陷。 2008年對于中國真正的考驗,不是体育,也不是政治動員能力,而是這個國家對于自身的態度。一個成熟的、有理解力的、獨立的、克制的社會態度,才是中國未來的真正目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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